蔣淮琅 作品

95、推石頭的西西弗斯

    晏宇放過他,帶著一臉恍惚表情走了。

    自此以後出現的場景中,他便很少再喝酒,要麼在工作,要麼在看書,看一些很奇怪的書。由於這部分的片段閃現過快,鍾瑩足用了十幾次機會才看清了書架上新添置的書籍。《易經》、《神曲》、《前世今生》,還有一部再直白不過的《二十個案例示輪迴》。

    許思瑩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成長著,晏宇有沒有看見她不知道,目前看得見的片段裡他從未接近過那個女孩。但是他手裡有幾份許思瑩的試卷,物理,數學和英語。

    那些字跡,頓筆習慣,列式方式和鍾瑩的如出一轍。

    閃盤上市了,體積越來越小,內儲存量越來越大,他開始涉足多媒體綜合應用開發和移動設備應用開發市場。有了合作對象,有了新的辦公地點,開發的產品更多,涉及的領域更廣,從幾名員工慢慢擴大到幾十名,幾百名,直至上千名,上萬名。

    他還住在那個被買下來的出租房裡。

    第五家公司上市那一年他去了國外某大學,坐在圖書館裡聽旁邊一桌的華人女孩用流利又帶了點特殊口音的英語跟同伴說:“弗裡達從不刻意宣揚女權主義,她只是把自己的人生投射在畫作中,用剖析自己的手法傳遞了女性遭受的不公和痛苦,用身體和靈魂告訴我們,現實有多麼醜陋。”

    晏宇沒有看她,注視著空處的目光裡溢滿懷念,嘴角的微笑像

    是在說,雖然我還是不懂你想表達什麼,但接著說,不要停。

    他有些老了,算一算時間,從拿到日記本起,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他默默關注了她二十年,或者也可以說是觀察了二十年。

    鍾瑩看著這一幕覺得有些好笑,曾幾何時,他被蘇燕雲跟蹤偷窺弄得煩不勝煩,若干年後,他對著一個像蘇燕雲的女孩露出懷念微笑。他可能已經不記得蘇燕雲長什麼樣子了,由始至終,他眼裡只有同一個靈魂。

    場景又換,鍾瑩抱著胳膊呆滯地望著貴婦蘇小柔毫無形象地大喊大叫:“我絕不允許你把女兒嫁給他!”

    “晏宇和我不一樣。”

    “他當然和你不一樣,正是因為和你不一樣才不能讓思瑩嫁給他!你我都清楚,他心裡只有一個人,專心長情,忠貞不渝,女兒嫁過去就是守活寡!”蘇小柔拼命搖頭:“不不,不是守活寡,他是想報復我們,想要我賠命。”

    “都多少年了,他要報復還等得到現在,你聽我說,”許衛東好聲好氣安撫幾近崩潰的蘇小柔,摟著她向臥室走去,“晏宇跟我說了好多事,特神奇,由不得我不信......”

    “胡說八道,這不可能!”臥室裡傳來尖叫,“你就是賣女兒,你不要臉!”

    許思瑩靠在沙發上,疲憊地閉著眼睛,和鍾瑩臉上的疲憊也如出一轍。原來蘇小柔透露過一些線索,只是她被無休止的爭吵和哭泣弄得心煩意亂,沒注意聽。

    以命換命,這一世蘇小柔的生養之恩已經還清。

    讓人備受煎熬的前世,鍾瑩不想再看下去了,她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也徹底明白了晏宇在病房外說的那句話的意思。

    你累麼?投來穿去的,你累麼?他之所以能夠堅持單身二十多年,是因為早就發現了這個死輪迴,許思瑩的前世是她,她的前世是許思瑩。

    她帶著滿腹哀怨穿越,暗戳戳盯上了一無所知的晏宇,屠刀還未舉起就先立地成佛。死後投胎許家,又一無所知地被痛失愛人痛徹心扉的晏宇盯上。婚後對她種種的好,種種的縱容,不是把她當作誰的替身,就是給她本尊的。

    他為什麼要娶她,是

    因為在已經經歷過鍾瑩翻車事件的晏宇看來,眼前這喜怒無常,時乖時倔,偶爾無理取鬧,愛喝酒愛玩樂,活成了人間碎鈔機的妻子才是他真正的愛人。有一天,她會穿越回去,披上鍾瑩的皮囊,為了未來的富貴裝小白兔,勾搭一無所知的他。

    至於在某些特殊時刻,他表現出來的冷靜和剋制,鍾瑩認為可能還是有些年齡差的羞恥感和保守秘密的壓抑。他發現了許思瑩對他的抗拒,並且理解這種抗拒,因為兩人的閱歷記憶是錯位的,不同步的。

    四十五歲的老男人和二十三歲的妙齡少女說你前世是我愛人,二十八歲的老靈魂對十七歲的白紙少年說你上輩子是我老公,少女和少年會作何反應?這倆神經病!所以想在一起,只能小心翼翼地哄著騙著,寵著縱著。

    老晏對許思瑩是:我愛你,但我不能告訴你我為什麼愛你。

    鍾瑩對小晏是:你有富貴相,別問,問就是會算命。

    如果晏宇已經把她的輪迴研究透徹,他應該知道妻子有一天會死,穿越到三十三年前,和最初的他相遇,只是無法確定死亡時間罷了,說不定還幻想著可以和她相伴二十年呢。那他知不知道這種穿越對鍾瑩來說可能沒有止境,對他自己來說,卻只有一世而已呢?

    他已經走過了和鍾瑩相遇,相愛,死別,找到靈魂,再死別的過程,五十歲的他一身風雨滿面滄桑地站在了時光盡頭。而她死而復生遇到的那個少年還是一張白紙,正等待著她去書寫屬於他倆的故事。

    她的起點是許思瑩,一個獨立的被清洗過的靈魂,沒有前世今生的記憶。但現在由不得她不信,她確實穿成阿姨輩的鐘瑩救了自己。如果她現在自我意識消亡,投胎到蘇小柔肚子裡,許思瑩將重複這個輪迴的過程,並再次催生出一個活受半輩子罪的老晏。

    聽起來,這的確是個死循環。

    那麼問題又來了,穿越之前她的老公,那個已經活受半輩子罪的老晏在哪裡?把思維發散開來再猜,她一直在一個時空內轉圈,死循環能催生多少個老晏?同一條時間線上,怎麼可能出現兩個或多個

    晏宇呢?

    除非他也帶著記憶穿越,去遇見剛剛死而復生的許思瑩,但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因此鍾瑩斷定,所謂的死循環,實際就是開闢了一個又一個平行時空。許思瑩在一個時空裡穿成一個鐘瑩,塑造一個老晏,完成一個輪迴。第二個輪迴開始,她就進入了平行時空,去把嶄新的晏宇折磨成老晏。

    當沒有察覺到這一切的時候,她所有自以為改變命運的行為其實都是命運的一部分。最直接的例子就是蘇燕雲在後世的銷聲匿跡,沒有她的警惕和針對,揪不出這個神經病。還有許衛東昏了頭般的嫁女,為了錢毋庸置疑,但他能被晏宇說服,其中少不了對鍾瑩的愧疚和心虛。

    鍾瑩無力地垂下頭,知道了是平行時空又怎樣?她來不及了。死亡就是一次輪迴的結束,老天讓她的靈魂在沒投胎成許思瑩之前,預觀了後世人生,見證親人放棄幸福轉變婚姻觀;見證青梅竹馬的小夥伴變成墓碑上冰冷的名字;見證愛人苦苦尋覓等待二十多年,卻得而復失孤獨終老。讓她痛到極致後再恢復出廠設置,無知無覺地展開另一個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