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封后旨意很快隨著秋風傳遍了京城的街頭巷尾。
百姓都在驚奇,原來那位與新帝鶼鰈情深的辛氏女,就是言小姐!
言小姐竟然是江南辛氏的乾女兒!
二人青梅竹馬,互相扶持走過了最艱難困苦的十幾年,如今終於能攜手白頭。
真真是神仙眷侶,好一段佳話。
兩日後,辛家浩浩蕩蕩的隊伍聲勢浩大地入了京,為新後添嫁妝。
那護送嫁妝的人馬進城時,直接堵塞了南城門的大半條主街。
百姓從未見過這般陣仗,皆探頭探腦地停駐張望。
但當得知這是未來皇后言小姐的嫁妝時,他們便眼前一亮,殷勤地上前幫忙搬東西。
眾人認為言俏俏是福星降世,她的嫁妝,必定也是能給人帶來好運的!
這倒讓辛家的人愣了好久,直呼京城百姓就是樂於助人。
而言俏俏那邊,自從封后的旨意下來,她只高興了半天,便被半春搬來的大婚章程禮儀之類的冊子嚇呆了。
“這、這麼多,都要記下來嗎?” 她難以置信地道。
半春為難地道:” 雖說屆時有人能提醒,但以防萬一,還是請小姐儘量記下。”
封后大典,不比普通人家的婚事,排場大不說,且整個京城的權貴都要來參加。
言俏俏作為新後,還要在後宮接受命婦朝拜,其中規矩皆代表天家威嚴,自是不好出錯。
好在她記性好,背起來不算太痛苦,算是唯一的安慰了。
因而辛母過來拜訪時,言俏俏立即便放下冊子,格外主動地前往正廳見客。
辛母瞧著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雖已年近半百,氣質卻仍舊溫雅端莊。
“他們都想來,我怕鬧得你心煩,便自己先來了,沒有打擾你吧?”
言俏俏只覺她說話好生溫柔可親,乖乖地搖搖頭。
辛母便拉著她看了一圈又一圈,眼神越來越熱切,喜道:“難怪澄兒來信說小妹嬌麗可愛,我見了準喜歡。”
“這般模樣,誰見了不喜歡。”
言俏俏耳尖微熱:“是四公子謬讚了。”
“嗯?這小子都入京好幾天了,怎麼還叫四公子?難道惹你不開心了?”辛母疑惑道。
言俏俏忙搖搖頭,只得小聲叫了一句:“沒有,四哥哥對我很好。”
“嘿嘿嘿。”
門口偷聽的辛澄傻笑起來,惹得身邊的小廝一個勁揉眼睛。
好端端的,四公子這是怎的了?
忽然,門房從外面急匆匆跑進院子,說是有事要稟報小姐。
想到母親與小妹第一次見面,應該要待上一會兒,辛澄便問:“什麼事?”
門房知道他的身份,便如實道:“是言家人,言家人又來找小姐了!小的也不好替小姐作主,便先來問一句。”
“言家人……”
俏俏父母已離世,還能稱作言家人的,便只有她那黑心的叔父一家了。要做人家的哥哥,辛澄豈會不瞭解小妹的處境。買官行賄雖是重罪,但畢竟不是株連之罪。
那言作德與李氏已斬首示眾,但他們那三個兒女可還活著,只是沒什麼營生本事,活得窮困潦倒。
辛澄收起神色,冷道:“我去看看。”
門口,言丹衣裳破爛,髮間只插了一支木釵,唯有臉面還算得上乾淨,卻已消瘦發黃。
大哥言若海則比她邋遢狼狽得多,雜亂的發須遮蓋了臉,乍一看幾乎與街上叫花子無異。
言若海知道言俏俏心腸軟,肯定會出來見他的,便巴巴地等著。
叮囑道:“丹娘,你堂姐可出息了,馬上要做皇后!一會兒你可要嘴甜些!”
言丹呆滯地站在一旁,聞言只覺心裡一陣陣酸楚痛苦。
言俏俏都要做皇后了,而她……
很快,門開了,走出來的卻是一位面生的男子。
言若海雖疑惑,還是上前:“這位公子,不知可否與俏俏說一聲,就說她哥哥來了!她也是的,如今發達了,就不認我們這些窮親戚,哎!”
辛澄睨著他,挑眉:“你說你是誰的哥哥?”
言若海撥開凌亂的頭髮:“我是言俏俏的堂哥啊!這是她的堂……”
可他一句話沒說完,便被人一腳踢倒。
辛澄氣極反笑,道:“還沒自我介紹吧?在下江南辛家辛澄,俏俏的四哥,你哪來的臭乞丐在這亂攀親戚?”
“江、江南辛家?那個首富!”
言若海難以置信地爬起來,都顧不上對方罵他乞丐。
言丹扶著哥哥,震驚得生生掐斷了指甲。
為什麼?為什麼言俏俏運氣總是這麼好!?
言若海眼底露出貪婪的光,迫不及待道:“辛公子!辛公子!只要您給我們一些錢,我保證不再來打擾!如何?”
“畢竟俏俏馬上大婚,您也不希望……”
面對這般不要臉的威脅,辛澄卻是笑了:“給你錢?呵呵,你有幾錢價值?”
言若海忙道:“不用太多的,五百兩,不,三百兩!三百兩就行!這對辛家來說很少吧!”
辛澄面不改色道:“不好意思,我辛澄是生意人,有不花錢的法子,為什麼要做冤大頭?”
他揮手,吩咐府衛:“來人,把他們趕出京城!”
言若海與言丹的臉色立即劇變。
他們這般身無分文,離開京城與自生自滅有什麼區別!?
“不不不,我不要錢了!辛公子!我不要了還不行嗎!”
言若海驚恐地掙扎,卻敵不過府衛的力氣。
兄妹倆很快被拖到街口,消失不見。
處理完這些,辛澄才拍拍手,對門房道:“沒事了,不必告訴姑娘這二人來過。”
屋內,言俏俏似乎聽見些奇怪動靜,下意識朝外頭望了眼。卻只見辛澄大步走來,還咧嘴衝她揮揮手。
辛澄今年十九,正是介於少年與男子之間的年紀。
笑起來既意氣風發,卻又少些青澀,與日光一般耀眼。
言俏俏愣了下,便聽一旁的辛母嗔道:“你四哥整日嘻嘻哈哈的,也不知隨了誰。”
言俏俏眨了下眼,認真道:“四哥哥挺好的呀。”
辛母哪會不愛自己孩子,不過是隨口編排兩句,聞言自然高興。
她看向桌上的一疊大紅請帖,微微驚訝。
帝后大婚是國之喜事,六禮自有禮部的人主持。
賓客也是一早擬定好的,按品級規格一一安排,哪裡還需要新後準備請帖。
看這樣子,倒像是小姑娘有自己想邀請的人,陛下也就隨她開心。
可見陛下果真是寵愛,能做這位皇后的孃家人,辛家才是撿了大便宜。
二人又說了些話才作罷,辛母走時還笑眯眯的。
她一直想有個女兒,哪怕撇去身份不談,俏俏也實在惹人喜歡。
送走這位乾孃,言俏俏想著晚些還要去宮裡和小九吃飯,索性讓丫鬟將請帖收起,備車出門。
若全按照禮部的規矩來,大婚那日能到場的則都是京中權貴世家。
如楊琴芝等庶女是來不了的,言俏俏便為她們準備了幾份請帖。
但在那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城西的朱陽街。
與言家斷絕關係後,言鵑便用這些年積攢的銀錢置辦了一處小院。
言俏俏也曾邀請她與自己一起生活,但對方只是笑著婉拒。
朱陽街裡多是平民百姓,滿街都是煙火氣,也沒有先前言府那般嚴苛的規矩禮數。
百姓都是靠手吃飯的勤快人,她臉上雖有胎記,但自立自強,反而被街坊鄰里高看一眼,沒什麼人會去指責她的外貌。
言俏俏知道堂姐一心只喜歡安靜自由,便在街口就下了車,和林琅兩個人往裡走。
來往的百姓都在忙活,看到她們竟也並不意外。
只有兩個孩童跑過來圍觀,探頭探腦問:“你們是找鵑鵑姐嗎!”
言俏俏好奇地跟著他們,果然很快見到了正在打理小院的言鵑。
言鵑給孩童各發了一袋糖果,讓他們出去了,才解釋道:“我如今靠替人籌辦禮佛一類的事謀生活,不時有人尋來這裡,這些孩子也機靈。”
她這幾年躲去顯誠寺雖是為了躲避荒唐婚事,但寺中人來人往,確也結識了不少官家女眷。
知道她的境況,也都放心將事情全盤交給她來籌備。
言俏俏點點頭,接過堂姐遞來的熱茶:“花開得好漂亮呀。”
不大的院落裡依舊種了菊花,金燦燦的一片深秋風韻。
說了會兒話,將請帖拿出來時,言鵑明顯怔了一下。
血緣上,她是堂姐;實際上,她爹孃又做了許多不親不仁之事。
雖已斷絕關係, 但她到底是被言作德和李氏養大的, 因而總是不得安寧。
尤其每每看到堂妹,便更覺得愧疚。
萬幸俏俏如今順遂安康,甚至就要成為南梁皇后了。
言鵑也漸漸能安下心,去過自己的日子,從未想過要去攀這門關係。
言俏俏並非不懂的,抿唇淺笑:“鵑姐姐,我知道你對我好。”
她自身難保,卻也會幾次三番為她說話。
知道她手頭拮据,便靠自個兒的人脈替她賣木雕。
連給她的佛牌都是向主持求來的,最好的一枚。
言鵑無奈地展眉:“那些算什麼好……”
但對言俏俏來說,那已是難得的溫柔了。
她仍將喜帖遞給對方,認真道:“鵑姐姐,你一定要來噢,言家的親人就只剩你一個啦。”
她這樣說,言鵑難免心疼,最終還是收下請帖,笑道:“……好了,我一定去。喜事將近,你也要上心些,該是大姑娘了。”
“我本來就是大姑娘了呀。”言俏俏喝著茶道,“我十七了。”
言鵑嘆了口氣,忽然想到一件有些頭疼的事。
原本閨中姑娘出嫁,是該母親來教導房事的,或是親近的姑嫂長姐。
可俏俏一個也沒有,她雖是堂姐,卻也沒什麼經驗,不知最後是如何打算。
但畢竟是極私密的事,且陛下應該會考慮得更周到,言鵑便不好過問。
與堂姐說了太久的話,言俏俏還惦記著宮裡的小九,剩下的喜帖便讓半春去送了。
半春反而鬆了口氣,要知小姐如今的身份,其實是不適合親自去做這些的。
但即便只是下人送來的請帖,楊琴芝等人依舊是喜出望外。
她們本是家中不受寵的庶女,若能參加帝后大婚,哪怕只坐在最不顯眼的地方,那往後也能挺直了腰桿,再不用受冷落了。
捧著喜帖,楊琴芝對半春謝了又謝。
她做夢也沒想到,曾經一同入宮的小小貴女,竟然馬上就要做皇后了!她竟跟著沾了些光!
半春做事一向利索,同時派出了好幾隊人。
言俏俏這邊下了轎輦,所有的喜帖便都送到了。
她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抬步邁過雲機殿高高的門檻。
來的次數多了,如今進雲機殿已如回家一般輕車熟路,大多數時候小九都在處理繁雜公務。
但言俏俏左右看了圈,今日竟沒看見竹馬的身影,難免覺得奇怪。
崔公公捧了條腰帶從門外匆匆進來,瞧著焦頭爛額的。
但見了她,臉色倏地就鬆快了,宛如看見救星般上前:“言小姐,您來了!”
言俏俏看看他手裡一條綴著烏金石的腰帶,顯然是小九的,不由疑惑地問:“這是怎麼了?”
崔公公咳嗽兩聲,壓低聲音急道:“陛下得了空,正在試大婚的禮服,但怎麼都不滿意……”
他還算好的,尚衣局那邊已經把繡娘全喊來了,個個膽戰心驚的。
小九一向不太追求身外之物,衣食住行除了必要的排場,其餘時候總是很好伺候。
他畢竟天天穿黑乎乎的衣裳,就不像是挑剔的。
唯一一次,也不過是破天荒地用上了貴重的雪松香料,為的還是吸引她喜歡。
言俏俏接過腰帶:“我拿去給他吧。”
崔公公就等這句話呢,立即拱手拜了拜,如釋重負地退下。
言俏俏走進偏殿,在門口探頭,便瞧見床邊站著的男人。
尚衣局送來的婚服一玄一紅,他應是兩套都試過了,此時身上穿的是玄色婚服,綴以金線繡紋。
梁九溪五感敏銳,察覺到門口的動靜,正低頭整理衣襟的手放下,若無其事地端起一旁的茶盞,飲了一口。
片刻,抬眼看她。
言俏俏走進去,順勢看向他腰間的金鑲玉腰帶:“崔公公拿來了這個。”
她把烏金石腰帶展示給他看,開心道:“大婚那日我會戴一支烏金石釵,正好相配呢,你試試嗎?”
梁九溪這才看過來,終於道:“好。”
言俏俏上前想替他換一條,手便伸過去,搭上男人的腰帶。
只是這腰帶並非打個結系起來那麼簡單,而是設置了兩處暗釦。
她此前沒解過,手指摸著找了半天,也沒能找到關鍵,不由呆住。
梁九溪垂眼,望見小青梅茫然的模樣,便握住她的手,引著落到某處,低聲道:“這裡。”
言俏俏這才尋到暗釦,下意識湊近一些,觀察片刻,終於解開。
有了經驗,第二個暗釦也很快解開。
腰帶墜落,男人的衣襟隨之散開,露出一抹結實胸膛。
言俏俏卻停住動作,只是仰頭用清亮水潤的眸子看他。
梁九溪緩聲問:“怎麼?”
“小九。”她眨眼,期待地道,“我比較想看你穿紅色的那件誒。”
梁九溪微微揚眉,瞥向被他扔在床榻上的大紅婚服。
他不喜太過張揚的豔色,因而那套大紅色的並未多加考慮。
片刻,他笑了下:“你說了算。”
言俏俏忙將大紅婚服抱過來,看著他換上。
梁九溪行軍這兩年曬成了麥色,但在京城這半年,又多少養回來一些。
大紅婚服裹住那具健碩身軀,將蓬勃的力量感盡數收斂在喜色之下。
分明是一片祥和喜樂的紅豔,但言俏俏看著,不知為何總想到那衣袍下、男人強健有力的手臂與胸膛。
她挪開眼,心裡怦怦直跳。
梁九溪單手理著衣襟,忽而抬起眼角:“耳朵怎麼紅了?”
言俏俏抬手捂住耳朵,果然觸到一片熱意,訥訥道:“有……有點熱。”
現在是十月下,清晨時偶爾還打些霜,哪裡會熱。
梁九溪笑了笑,倒沒戳穿,只是哄著她過來繫腰帶, 而後將人抱起來:“給言鵑送過喜帖了?”
“嗯。”言俏俏乖乖地點頭, 又垂下眼簾,小聲地道,“幸好還有鵑姐姐……”
辛家雖然對她很好,作為她的孃家更是風光,可到底不是血緣上的親人。
而她的爹孃卻早已離世,甚至墳墓與牌位都在聞春縣。
牌位倒是可以遷來京城,等她出嫁時,還要向牌位磕頭。
但爹孃從未來過京城,他們的魂靈可會迷路?
能看到她出嫁嗎?
別的事情,梁九溪都能想辦法滿足她。
唯有這件事,卻是他身為帝王也無力迴天的。
言俏俏抬眼看男人沉默的臉。
小九其實為她做了很多,言作德的事沒有牽連堂姐不說,還給林媽媽封了誥命,讓她脫去奴籍,得以來參加大婚。
她已很知足了,便湊上去親了親男人的嘴角:“小九,謝謝你。”
梁九溪被她親著,卻忽然笑著嘆氣:“……我怎麼忍心你有遺憾。”
“俏俏,我們回聞春縣吧。”
言俏俏猛然愣住,搭在男人肩上的手指不自覺收緊,攥住了紅衣。
聞春縣路途遙遠,她都已經兩年多沒回去了,何況政務繁忙的小九。
他這一走,朝堂上難免出些紕漏。
言俏俏既感到意外,可轉而又覺得小九才會說這樣的話。
因為小九總是會排除萬難,以她的意願為先。
她鼻尖一酸,黑白分明的杏眼裡泛起水光,而後抱住竹馬的脖子,將臉埋進去:“……嗯。”
梁九溪察覺到些許溼潤,好笑道:“要回家了哭什麼?”
要回家了。
言俏俏這才睜開微紅的眼睛,露出喜極而泣的笑來。
…………
年關時事情尤其多,因而二人回聞春縣的行程很早,十一月初便動身了。
路途遙遠,哪怕走最通暢的官道,一來一去也要兩個月。
言俏俏知道這樣抽身一走,小九必定經受了不少壓力,可他什麼也沒提。
只說路途顛簸,讓她好好休養。
出發這一日,梁九溪早早從宮裡出來,到新宅與她匯合。
言俏俏本還有些緊張,見到他,一顆心才落定。
陪她上了馬車,梁九溪回來取東西,正要出門,卻又被人喊住。
“陛下。”林媽媽上前幾步行禮。
經過調養,她如今病情已好轉,身子不如從前那般羸弱蒼老。
何況眼見自家小姐嫁了個好人家,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著像是年輕了十歲。
梁九溪停步,示意她直說。
林媽媽便端出一隻小盒,臉上露出些和藹的笑意:“這是夫人在世時,親手編織的手繩。雖不值錢,但陛下應懂得其中情誼。”
言夫人隨手編織的手繩,一黑一紅,併為一對。
這些日子,陛下對小姐的好她都看在眼裡,以往那些猜疑自然隨之煙消雲散。
梁九溪眼神一動,將東西接過,微微頷首:“多謝。”
…………
抵達聞春縣那日,言俏俏特地換上最喜歡的衣裳,還戴了孃親編的那根手繩。
下車時,梁九溪伸手來扶她,腕間赫然也是一條樣式相似的手繩,只不過是黑色。
言俏俏一愣,驚訝地望向他:“……林媽媽把它給你了。”
此番行程並未提前通知地方官員,免得到時動靜太大,二人反而不安生。
但小縣城裡突然有一隊外來的人,多少會引起注意。
有人好奇地往這邊看過來,梁九溪圈著腰將小青梅抱下車,牽住她的手。
言俏俏低頭,便能看見彼此交疊在一起的手,各戴著紅和黑的手繩。
她回過神,眉眼輕鬆地一笑。
當初離開聞春縣時,言俏俏只變賣了一些值錢的物件,免得遭賊惦記,其餘擺設都不曾改變。
她拿出一直保存著的鑰匙,打開塵封已久的熟悉院落。
出乎意料的是,院中並非想象中雜草荒蕪的模樣,而是一片整潔有序。
梁九溪讓人將行李搬進去,邊道:“屋子久無人住容易損壞,我便囑咐了人定期打掃修葺,當不至於太過破舊。”
言俏俏怔怔地走入正堂,能瞧見四周的擺設一如舊日。
待客的茶桌上還放著一套泛舊的紅瓷茶具,從前有人來訪,爹爹便會沏茶招待。
她不太喜歡見生人,爹孃也並不逼迫她,總是在客人問到時替她敷衍過去。
言俏俏用手撫摸著松木桌上的拙稚紋路,忍不住低聲道:“我剛學木雕那會兒,總是耐不住,等不及爹孃買木料回來,便在桌上胡亂雕刻,孃親氣得扣掉了我三日的零嘴。”
梁九溪自然知道這事,如今看去,還能依稀看出桌上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我是俏俏,這是小兔子。”
字的旁邊,便是幾隻不算規整的兔子。
他道:“可伯母到底也沒換掉這張桌子。”
言俏俏不由淺笑,她知道孃親是很疼愛她的。
只是四處一片冰冷,再沒了當初一家子熱鬧的煙火氣。
她的閨房還和從前差不多,因要在縣裡停留幾日,丫鬟正在鋪床。
那隻總是被她用來藏零嘴的花瓶也還在角落裡。
言俏俏懷念地看著這一切,幾乎每個不起眼的角落都能驚起一篇篇回憶。
梁九溪默不作聲地陪著她走遍整座老院子。
他並不愛回憶往昔,因為多數都是些艱苦沉悶的過去。
唯有與小青梅相關時,才顯得鮮活美好一些。
“陛下,東西都備好了。”崔公公輕手輕腳過來提醒。
幾個小太監端著香燭之類的祭品,在門口恭敬等待。
那時擔心正堂灰塵大,便將言父言母的牌位設在了他們的臥房, 也是言俏俏還沒去看的地方。
進門前, 言俏俏忽然停下腳步,偏頭問道:“小九……你看我這樣可以嗎?”
她擔心舟車勞頓,人會顯得憔悴幾分,爹孃誤以為她過得不好。
梁九溪便轉身替她整理了髮簪,又彎腰撫平女子的裙襬,溫聲道:“很好看,伯父伯母會高興的。”
言俏俏這才屏氣凝神地走進父母所在的地方,睜著眼四處瞧。
屋內窗戶緊閉,顯得有些昏暗。
宮人開窗通風,讓明亮的日光照射進來,又利索地擺放好祭品。
梁九溪便讓他們都退了出去,只剩自己與小青梅。
言俏俏持火摺子,點亮牌位兩側的白燭。
末了,接過小九點燃的六根香,一同跪在牌位前的蒲團上。
煙霧嫋嫋,散發著沉靜的檀香。
即便提前做了心理準備,可一開口,言俏俏仍帶了點哽咽:“爹爹、孃親……俏俏回來看你們了。”
許久,牌位無言,只有穿過木窗的風搖晃白燭的火焰。
言俏俏忍不住往下掉眼淚,匆忙抹了抹,又道:“我如今不住在叔父家裡,我在京城有自己的宅子,如果你們還在的話,就可以住最大的一間。”
“還有小九,他現在做皇帝了。你們一定很驚訝的,我也從來沒想到他會做皇帝……”
“從前,我與你們說,我要嫁給小九,你們總是笑著說隨我……”
言俏俏喉嚨裡堵住似的,緩了緩道,“如今,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
“爹爹、孃親,我現在真的很好。”
“我還交到了新朋友……”
她細數這兩年的經歷,與每一個遠遊歸來的遊子一樣,向父母絮絮叨叨地訴說。
直到手中的香都燃到了盡頭,才漸漸停住,怔怔地望著煙霧中的牌位。
她眨著酸澀的眼,喃喃道:“小九,你說爹爹孃親真的能看到嗎?”
梁九溪拿走她手裡的殘香,聞言沉默。
言俏俏知道小九是不信鬼神的人,他一向更相信事在人為。
她以為自己不會得到回答,卻聽見他問:“可還記得,小時你去參加別人的婚宴,回來便拉著我拜堂。”
言俏俏那時第一次看到新郎官與新娘子拜堂,頗為驚奇,硬是要小九陪她過家家。
她自然記得,訥訥道:“怎麼、怎麼突然說這個……”
梁九溪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我們再拜一次,就在這裡,伯父伯母在天之靈會看見的。”
言俏俏愣住,被他扶起來時,不自覺想起兒時玩樂的流程——
先拜天地。
二拜高堂。
最後,夫妻對拜。
她懵懂地抬眼,正撞上對面男人深邃的目光。
這麼多年,小九待她從未變過。
言俏俏終於釋然地展眉,跟著念道:“夫妻對拜。”梁九溪隨之握住她的手,輕笑:“……禮成。”
宛如孩童過家家般的一幕,卻是歷經了許多年時光,二人一路走來的情意,從未褪色。
言俏俏想,是嫁給小九的話,爹孃也一定會為他們祝福的。
風吹響窗口懸掛的風鈴,恰似魂靈的回應。
……
封后大典定在了來年開春,三月十三。
於群臣百姓而言,這是迎接新後的大典。
而對俏俏與小九而言,這是他們此生僅有一次的大婚。
從去年聖旨擬定開始,禮部便在緊鑼密鼓地籌備。
好在大典自有一套老祖宗傳下來的章程制度,按著準備就是。
言俏俏早早將要記的東西都記下了,年後還不時溫習一番。
知道她容易緊張,大婚前一日,梁九溪偷摸潛入宅院,敲敲雕花木窗。
正捧著冊子溫習的言俏俏嚇了一跳,轉而跑過去拉開窗戶,驚喜道:“小九,你怎麼來啦?”
梁九溪沒進去,只是隔著窗笑道:“來看看我未來的妻子。”
言俏俏臉頰微紅,手指不自覺扣著冊子一角。
過了今晚,便是二人大婚的日子了。
梁九溪安慰她:“不要怕,也不必緊張,一切有我。”
“嗯……”言俏俏抿唇笑著,“其實章程雖然很長,但想到終點是你,我就不緊張啦。”
梁九溪心神一動,本算是冷硬的人,卻輕易便被撩撥心絃。
他撐著窗欞,往前湊了一些,想要親親她。
誰知言俏俏卻不留情地關上了窗:“不可以的!”
本來婚前見面,就已算是破了規矩的。
梁九溪嘖一聲,想到明日,不由眸色漸深,左右不急在這一時。
他淡聲道:“好,這筆賬我記下了。”
言俏俏抱著冊子,卻沒放在心上,只天真地想著——
大不了明日讓小九多親幾口嘛。
三月十三,宜嫁娶。
按規制來說,即便是皇后,帝王也不必親自迎親。
但到了這一日,梁九溪仍是穿著大紅婚服,騎一匹烏黑駿馬,親自率領迎親隊伍自白虎西門出發,直抵辛家在安嶽坊置辦的宅邸。
上花轎那短短的一段路,辛家四個哥哥誰也不讓誰,愣是一人背了一段,將言俏俏送上花轎。
迎親隊伍隨即穿過整座安嶽坊,從青龍東門行入宮城,一路前往帝王寢殿雲機殿。
凡迎親隊伍路過之地,皆鋪滿一地紅。
街道兩側各家各戶的屋簷下都掛有大紅燈籠,並繫著飄逸鮮豔的綵綢。
百姓都認為新後的花轎若從自家門口經過,就是天大的福氣!
人人爭相出門觀看,先是有幾個孩童跟著花轎撿喜糖和花生,並未被侍衛阻止。
漸漸的,跟在花轎後頭的百姓便越來越多,熱熱鬧鬧地將新後送入宮城。言俏俏的好記性再次派上用場,整場大典下來,不曾有絲毫差池。
各家命婦亦是對其讚不絕口。
只是一場下來,到底是累人的。
好在她做完所有事,便能到寢殿去休息,小九卻還要在前面把持宴席。
期間言俏俏吃了碗麵,便趴在床榻上睡了一陣。
直到夜幕降臨,前方宴席散去,半春趕緊將主子叫醒,重新整理了衣裳和頭髮。
言俏俏端坐在床邊,似乎覺得只過了一會兒,又似乎過了許久,有人挑開她的蓋頭。
眼前大片的紅終於散去,露出面前高大熟悉的人影。
梁九溪垂眼看著小青梅。
她著一身鮮豔嫁衣,眉目含羞帶怯的模樣,似在夢中。
他卻清醒地知曉這是現實,便忽地無聲笑了下。
言俏俏本就緊張,見他莫名發笑,立即揪緊了嫁衣的袖口:“怎、怎麼啦?”
梁九溪低頭,道:“想起第一次見到你時,也是這般角度。”
那時他坐在老槐樹上,滿目都是孩童不該有的迷茫與仇恨。
風來時的一低頭,沒想到會瞧見一位安靜觀察麻雀的小姑娘。
那時他就如同現在這般——
一垂眼,便望見了此生最明媚的春光與摯愛。
“俏俏。”
言俏俏抬頭,在男人溫柔繾綣的目光中漸漸放鬆,而後甜甜地笑著回應。
“……小九。”
男人高大的身子俯下,在滿室庸俗喜色之中,虔誠地吻住她的唇。
俏俏與小九,從此再不會分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