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二十九章


剛才鄭洪進屋的時候,是順手關上了門的,不然屋內太冷。可是為了透氣,驚蟄之前就留著一條縫隙在窗邊那,可如今,他卻小心翼翼給關上了。




鄭洪下意識看向這碗湯。




這看起來,有什麼特殊嗎?




不管它的手藝再怎麼精良,下廚的人再如何厲害,可這白白的碗上沒有任何的標記,它就只是一碗湯,而已。




驚蟄重新坐下來,平靜地說道:“不用看了,這不是什麼名貴的菜品,也不是什麼昂貴的珍湯,是我家鄉的一道菜。”




他低頭,從食盒裡面取出了調羹勺。




那湯是淡淡的黃色,看著賣相不怎麼樣,也沒什麼濃郁的味道,聞著有點甜滋滋的,面上只有一點碎開的綠意,不知是什麼切碎的菜。




驚蟄吃了一口。




然後就停住了,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鄭洪閒得沒事,正想湊過去問他感覺如何,卻看著沒事人一樣的驚蟄坐在那,正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他握著調羹勺的手在顫抖,緊接著,好像是抓不住這麼小小的一把勺子,重落了下來,掉在了桌面上。




他一隻手捂著臉,顫抖的吐息洩露了他過於明顯的情緒,讓鄭洪一時,都不知道該不該說話。




驚蟄用力咬著腮幫子,而後端起這碗湯,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




他吞得是那麼急,那麼快,就連最後的殘渣,也被他撈起來,全都吃掉了。




湯碗被重新放了回去,驚蟄的眼睛紅紅的,帶著一點溼|漉|漉的潮氣。




他低下頭,深吸了幾口氣。




“還是這麼難喝。”他又抬頭,對鄭洪笑了笑,“我一直,都很討厭這個味道。”




哪怕家裡說,這是故鄉的味道。




可他還是非常非常不喜歡。




但父親喜歡。




所以,孃親沒事的時候,總是會給父親熬柿子湯。既然給父親做了,那家裡兩個小的,也不例外,都會給。




孃親說,是為了公平。




所以父親要有的東西,哥哥妹妹都要有。




咦,那為什麼孃親不喝?




於是孃親說:“我在廚房吃過啦~”




溫柔的尾音,安撫的語氣,直到稍微長大後,驚蟄才明白過來。




哦哦,原來孃親也不喜歡這個味道呢。




只是哄騙著兩個小乖乖多吃點,就能讓她少喝點。誰讓岑玄因那個憨貨,最講究什麼你有我也有,總要她也喝。




驚蟄吸了吸鼻子,眼角微紅,輕聲笑起來:“……只是,我好久,都沒吃過這個味道。”




一時,竟是忍不住情緒。




入宮的人,誰身上沒帶著些愁緒。




鄭洪嘆了聲氣,也就跟著安靜下來。直到離開的時候,他揣著一塊驚蟄塞給他的桃花酥,慢悠悠離開的時候,便也忘記問驚蟄。




……剛才,為何看到那道湯的時候,驚蟄的反應會是那麼過激?




屋內,驚蟄將吃完的食盒收拾起來,最後的兩塊桃花酥被他珍惜地收到床頭的櫃子裡去,這樣冷的天氣,東西還是能放好久。




最後,他盯著那個白碗,沉默了一會,才塞到了大箱子的最底下。




食盒被送進了宮,自然沒想著這些器具能拿回去,這麼昂貴的價格,自也包括了這些做工。




驚蟄將這些收拾妥當後,躺在床上有些發懵。




其實,容九在第一次沒來時,就已經通過鄭洪送來了字條。




字條上寫著,容九請的大夫告




訴他必須臥床休息幾日,不得出府,所以已經告假,直到休息好些,才會回宮做事。




這時間,恰恰是在他們兩人有些不歡而散後的再一次逢五之日。




算起來,已經快要過去一個月。




容九也好幾次沒來。




年底都要到了。




驚蟄摸了摸吃得飽飽的小肚子,沉沉地嘆了口氣。




不知道容九的身體如何,之前經常見面的時候,想是想,但也不至於這麼頻繁地想念,可如今突然見不著了,又不知道何時能見,這心裡的火苗就像是迎風而長,燒得更加洶湧起來。




他翻了個身,思索著那碗柿子湯。




他反應那麼激動,又下意識避開了鄭洪提問的可能,卻是因為陳明德。




他清楚地記得,這後宮裡燒到他身上的第一把火,就是和柿子湯有關。




那位已經香消玉殞的劉才人,還有沒了命的錢欽……以及在整個事件裡,表現得非常怪異的陳明德。




他記得陳明德當時的話,更記得他當時恐懼的表情。




……這柿子湯,有什麼不對。




又或許,和這後宮的許多隱秘相關,是不能被提及到,也永遠不會清楚的秘密。




儘管驚蟄不知道這是什麼,可他還是謹慎地關上了窗戶,不洩露任何一絲可能。




許久都沒吃過柿子湯,忽而吃上一碗,就勾起了驚蟄心裡無數癢癢,這癢癢鬧心得很,讓他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




最後,驚蟄驚慌地發現,嗯,原來,還有別個原因。




他淡定地爬起來,淡定地當著回來的慧平面前打了一套拳,淡定地又躺了下去。




然後,花了半個時辰才睡著。




這一眨眼,除夕轉瞬就到,整個後宮張燈結綵,就算一年裡沒什麼喜事,但還是要好好準備起來。




直殿司也忙碌了起來,各處都落著雪,每天的任務就繁重許多,總要將那些地方掃個乾淨,尤其是在今日。




宮裡要辦宴席,若是驚擾了這些貴主,他們幾條命都不夠。




就連驚蟄,也捨下了手裡的活計去幫忙,一連到下午,這才安了心。




回去的時候,姜金明給他們發了壓歲錢。




這錢是姜金明自己掏的,不多,算是個好彩頭。




眾人熱熱鬧鬧地和姜金明道謝,而後又看到雲奎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




他不再是直殿司的人,可是姜金明還是他的師傅,總是能看到他來探望姜金明。




經過兩個月的努力,雲奎適應了雜買務的生活,每次回來,也總是給姜金明帶各種東西。




其他掌司不說,心裡是嫉妒的。




姜金明個老小子,走了怎樣的運道,才收了這麼個義子。




倒不是說,他們幾個沒人送禮,可這禮物是真心實意,還是為了別個送的,難道他們分不出來嗎?




這人啊,一旦不缺錢,也沒了上升的勁兒,就開始貪一些沒有的東西。




比如真心。




雲奎這憨貨,別的沒有,高大結實的壯小夥,倒是很敬老呢!




姜金明:我才沒這麼老!




驚蟄和雲奎說了幾句話,就跟著慧平一起回去。今晚上要守歲,明日可以晚起,不能太多,但也算是每年的慣例。




新年第一天,總是能休息得久一點。




不過,人還沒到屋,就又被叫回去。說是御膳房人手不足,從直殿司又借了許多過去。




驚蟄慧平等人也在其中。




在其他個唉聲嘆氣的人裡,驚蟄倒是有些高興,說不得能看到明雨。




不過,人是看到了,可惜根本不能打招呼。




驚蟄去了才知道,為何會人手不足。




今年置辦宴席,比以往多了許多人,這菜品和分量就比從前還要多,這從御膳房送到宴上,許多食物早就涼透了!




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御膳房做了許多能夠保持溫度的造具,蠟燭放在下面持續燃著,菜品就在上面,總算能讓熱菜送進殿內。




一旦這樣,東西就越多越重,這缺的人手,自然也跟著多了起來。




被叫去的人一通忙活,直到月上中梢,這才得以輕鬆下來,餘下的事,就不再是他們需要負責的。




不過能參與這樣的壽宴,去的人也聽到了不少八卦,此刻世恩跟在他們的後面走,就高高興興地說著:




“陛下沒來,好多娘娘們,可都失落極了。”這麼冷的天,她們穿得那麼單薄,不是為了景元帝,又是為了什麼呢,“太后娘娘的身邊坐著貴妃和德妃,聽說徐嬪娘娘也沒來……”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一起慢慢回去,就也好似沒那麼冷了。




只是走著走著,他們突然發現少了人。




停下動作四處張望,數了數,這才發現少了驚蟄。




慧平幾個趕忙回去找,結果轉身,就看到落後幾步的驚蟄,他就站在陰影的角落處。




不只是他,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一個高大的身影。




藏於黑暗,看不清他的容貌,可他比驚蟄還要高一頭,兩人站著一處時,莫名會有種驚蟄很嬌|小的錯覺。




驚蟄像是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回頭看了過來,卻沒有動。




過了一會,還朝著他們揮了揮手。




“驚……”




世恩剛要叫回驚蟄,就被慧平攔住:“走吧。”




世恩:“不等他了嗎?”




“那應該是他的朋友。”慧平淡定地說道,“他又不是女子,你還怕他找不到回去的路嗎?”




世恩見慧平這麼說,奇奇怪怪地看他一眼,總覺得慧平這話怪怪的。




但說著,也有幾分道理。




看驚蟄那樣,應該也不是什麼壞人,於是世恩聳聳肩,勾搭住了慧平的肩膀,幾個人又慢悠悠地走回去。




獨留下驚蟄一個。









驚蟄原本是高興的。




他見到了容九。




容九總是不來,雖然每次“失約”都會送來東西,可到底不是真人。尤其他們在最後一次見面時,還鬧過彆扭。




有時,驚蟄也會想,容九是不是故意鬧脾氣,不來見他。




不過一想到容九那張冷漠的臉,驚蟄還是很理智地將這個可能性拍死。




“你身體沒事了嗎?”




驚蟄待眼睛適應了黑暗,便忍不住問。他藉著不遠外,那盞燈籠的餘光,試圖打量容九。




可這入了夜,他們又站在黑暗處。




驚蟄不管怎麼瞅,都看不清楚容九的臉色,自然也察覺不到容九那有點可怕的眼神。




當然,不是說以往容九的眼神就不夠可怕。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容九,是一個光是站在那裡,就給人一種非常強悍冷漠的感覺,非常的不好相處的人。




只是在驚蟄和容九過往的接觸裡,儘管沒多少意識,可實際上,容九是有在收斂外露的氣勢。




捕獵過的人都知道,如何藏住自己的氣息,才是狩獵的關鍵。




不然,驚慌失措的獵物,就會倏地逃走。




可此刻,容九他似乎不再……隱藏了,他純黑的眼眸注視著驚蟄,一種怪異,黏糊的凝固感,足以讓人覺察到不妙。




可一貫敏|感的驚蟄,此刻卻顯得有些鈍感。




或許是因為冰雪凍結了他的神經,也許是因為連日的幹活麻木了他的意識,又或者……是因為太久沒見到容九的驚喜,沖淡了那種不祥的徵兆,總而言之,在預兆出現的那一瞬間,驚蟄沒有第一時間逃走。




反而,他踮起腳尖,去碰了碰容九的臉。




好燙。




這是驚蟄的第一個感覺。




容九的身體溫度一直不高,是偏溫冷的,這般滾燙,是在發燒嗎?




“……所以,驚蟄會幫我嗎?”




咦,驚蟄的感官突然無比敏銳起來,隨著那麼一句話,他的腳跟下意識後退了一小步。




小小的一步。




因為……容九,原來這麼高大的嗎?他記得,自己的確是比容九矮一點,可是這麼一點……能造成這麼大的差距……嗎?




容九僅僅只是站在他的身前,卻好似某種恐怖的陰影覆蓋了下來。原本他們就身處在黑暗之中,可容九帶來的威迫感,與強烈的注視,是如此的濃烈,彷彿傾倒的山,重重壓了下來。




於是,又是一小步。




驚蟄的動作很輕,聲音也很低:“……如果,你需要我幫助的話……”




容九不太對勁。




驚蟄模糊地覺察到這點,卻想不出是哪裡的問題。




可怪異的不安感,讓他很想逃走,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容九,他肯定會……




沙沙,沙沙——




他聽到了慧平他們靠近的聲音。




該是發現他突然失蹤了。




畢竟他是走著走著,突然被容九給拉了過來。




非常猝不及防。




慧平他們來了,驚蟄心裡像是鬆了口氣,“他們來找我了,快到落鑰的時間,要不我就先回……”




咕嚕。




驚蟄沒發覺,自己的話說不下去了,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




在他意識到之前,他又往後退了幾步,瘋狂的不安,在他的身體裡暴動起來。




就在他想轉身,想要逃跑,想要從喉嚨裡叫出慧平他們的名字時,容九伸出了手,捂住了驚蟄的嘴。




非常,非常地緊,與用力。




那隻手幾乎覆蓋住驚蟄的大半張臉,將所有的聲音都淹沒在肅靜中。




相比較容九更為嬌|小的身體,被緊緊地勒進滾燙的懷抱,那的確是能將驚蟄徹底吞噬的高大。




男人捂著驚蟄的臉,聽著他劇烈、驚恐的喘息,貼在他的後脖頸上親吻了一下,好似燙傷般,驚蟄的身體細細密密地顫抖起來。




他嗚咽地掰著容九的手,唔唔嗚……他試圖擠出一點點哼聲,讓慧平他們聽見。




“驚蟄,”容九道,“和你的朋友,好好道別。”




驚蟄被抱得那麼緊,強硬的力道勒住他的腰,連腳尖都幾乎站不住,是勉強才能夠地。




身後男人的聲音沙啞,古怪,浸滿扭曲的滾燙:“你也不想讓他們看見……”捂住嘴巴的手越發用力,驚蟄整個人被迫靠在容九的身上,像是被外力揉在了一起,“我們這幅樣子吧?”




不安的窒息感,劇烈的喘息聲,以及耳邊瘋狂跳動的聲音,讓驚蟄的喉嚨緊縮著……不能讓他們過來……他們可能會……死……




一種無名的惶恐襲來。




驚蟄掙扎著喘息了聲,無力抬起手朝著遠處的幾人擺了擺。




而後,驚蟄聽到男人笑起來。




再然後,他發現,那纏繞在耳邊,持續不斷的,澎湃吵鬧的聲音。




是容九的心跳聲。




在狂躁,瘋狂地鼓動著,如同暴烈的野馬,興奮得要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