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辛澄與她搭話道:“你別聽那人瞎說,我爹孃都很喜歡你的。等過兩天他們到京城,肯定來看你。”
他是沒跟著家裡人,自己騎馬先跑了,才能提前入京。
言俏俏並不認識辛家人,自然談不上喜不喜歡,只當他是客套話,禮貌地點點頭。
取到了小葉紫檀,辛澄本想直接送給她,但言俏俏堅持付了錢,讓夥計送到家裡去。
她中午還要與小九一起吃飯,出了萬極館,便乘車往宮裡去。
辛澄的馬車卻正與她同路,也從朱雀南門進了宮城,看著是要去面聖。
言俏俏徑直進了雲機殿,他要在外頭等通傳,得了准許才能入內。
倒是在門口遇見季望山出來,先朝言俏俏行禮,又轉而與辛澄寒暄道:“你怎麼一個人先來了?”
“還有你季公子不知道的事?你這不明知故問。”辛澄打著哈哈道。
正殿內,梁九溪罕見地沒在桌案前處理公務,而是倚靠在窗邊曬太陽。
日光照得那張本就俊朗的臉越發輪廓分明。
鍾七娘將一小袋香料交給他,道:“這是織香司根據白鹿平日習性研製而成的香料,裡頭是它最喜歡的幾種香料草木。”
“只要您祭典時戴上,白鹿自然而然會與您親近。”
梁九溪雖不太在乎暴名與否,但不得百姓擁戴的君王自不可能走太遠。
若得白鹿親近,不僅暴君之名不攻而破,且將被百姓視為南梁福運所在。
他不置可否,只是將香料收起,看向門口腳步輕快的小青梅。
言俏俏尋了一圈找到他,立即拎著裙襬快樂地小跑過去:“小九,我來啦!”
鍾七娘便自覺退下。
梁九溪將人摟過來,順手摸了兩把,確實覺得長了些肉,格外稱手。
他問道:“長恩又煩你了?”
言俏俏睜眼,驚訝道:”你這麼快就知道啦?”
梁九溪勾起她鬢邊的髮絲,挽到耳後。
當時之所以動心思將長恩一家子召回來,也不過是因為她與小青梅年紀差不多大小,以為能陪她解解悶。
誰知是個不安分的。
他直接道:“既然你不喜歡,明天便派人將她遣送回去,省得你心煩。”
言俏俏也沒有再幫長恩說話,只點點頭,用手比劃道:“我今天買了這——麼大的小葉紫檀,你說用來雕什麼好呢?”
梁九溪笑了笑,手往下摸到她腰間掛著的葡萄花鳥紋銀製香薰球:“隨你開心就好……裡面裝了什麼香料?”
“不是香料,是半春曬的茉莉花。” 言俏俏道,“怎麼了嗎?”
梁九溪將裝著香料的小袋交給她,不動聲色道:“你用用這個試試。”
言俏俏湊到鼻尖聞了聞。
大約是一股青草的香味,再加些別的,總之極清清淡淡的,令人心曠神怡。
她沒多想便收下:“好呀,那我回去就換上。”
辛澄走進來,行了禮,正看見她在擺弄一隻銀製香薰球,便下意識道:“言小姐喜歡這個啊,我家裡有好多,金的銀的都有。言小姐若喜歡,我找人送來?”
言俏俏一愣,實在覺得這位辛四公子熱情得過分。
梁九溪睨他一眼:“朕送不起嗎?”
辛澄咳嗽兩聲,連聲補救道:“不不不,自然還是陛下的禮物最好。”
他這年紀在辛家亦是能獨當一面的,此次進宮面聖,是為了重建良聞殿的事,以及徽州幾個遭蝗災的縣的賑災錢款。
言俏俏聽二人交談,只聽一串又一串數額從辛四公子嘴裡吐出來,宛如吃飯一般簡單。
她卻是雲裡霧裡的,可見自己沒什麼做生意的天賦。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便商議完了要事。
臨走時,辛澄還特意與她告別:“言小姐,我下次再親自去府上拜訪。”
言俏俏奇怪地盯著他離去的背影,分明是不認識的,可對方卻待她十分親近。
轉頭,才發現小九也在盯著她,不由眨眨眼。
梁九溪便問:“可是對辛澄很好奇?”
豈止是好奇,這位辛四公子加上那位辛小姐,言俏俏甚至覺得古怪。
她糾結片刻,終究是忍不住問:“小九,你知道辛家人入京,還帶了辛小姐的嫁妝嗎?”
其實這樣大的動靜,小九不可能不知道的。
果然,梁九溪微微頷首:“過兩日便能抵達京城了吧。”
見他一副從容模樣,言俏俏反而有些著急,訥訥道:“你、你不會真的要娶她吧?”
梁九溪好笑地反問道:“我喜歡的是你,為什麼要娶她?”
“可是……”言俏俏也不知自己想說什麼,索性放棄了思考,惆悵道,“這兩年她一直陪伴你,好像很喜歡你?”
梁九溪怕小青梅真的胡思亂想,通常都是輕輕逗兩下便作罷。
他嘆口氣,從身後將她抱住:“一直陪伴我的人,只有你。”
言俏俏仰起頭,不由目露茫然:“……什麼意思呀?”
梁九溪垂眼看著女子沐浴在日光中的肌膚,如同冬日乍晴時的新雪一般。
那紅潤的唇又被染上些金燦的顏色,惹得他用拇指一遍遍輕撫。
他低沉的嗓音磁性緩慢:“從來就沒有什麼辛小姐,或者不如說,你就是那位辛小姐。”
“俏俏,那城外綿延十里的綾羅珍寶,是辛家為你準備的嫁妝。”
小青梅父母雙亡,又沒有兄弟姐妹送嫁。
出嫁時便只能拜牌位,獨自走入花轎。難免顯得孤零零的。但若能以江南辛家乾女兒的身份,從辛家出嫁,那一切就都不一樣了。辛家有四個兒子,老大老二已成家。
如此一來,言俏俏便多了四個哥哥、兩位嫂嫂。
有人為她梳髮開面,有人揹她上花轎。
從此江南首富便是她的靠山。
雖說士農工商,但辛家顯然不能以普通商賈地位來衡量。
有這樣的孃家人,日後誰也不能再拿小青梅的出身做文章。
言俏俏抓住他作亂的手,震驚得話都說不利索,磕磕巴巴道:“那、那辛澄?”
“辛家這一輩全是兒子,突然多出個妹妹,辛四公子稀罕得緊呢。”梁九溪幽幽道。
如她這般乖乖軟軟的漂亮小姑娘,給人家做妹妹做女兒,人家自然是求之不得。
之前辛家就已提了許多次,說要進京來看看她。
他都以京城局勢不穩為由拒絕了,如今倒是沒了拒絕的由頭。
這些話若換個人來說,言俏俏都要以為是騙人的,偏偏是小九告訴她。
她甚至覺得有些暈暈乎乎,手腳都是軟的。
言俏俏怔愣地轉頭看向窗外。
日光照耀之處,是一片金澄色的爛漫秋光,恰似人間。
…………
轉眼,到了白鹿祭典的日子。
昨夜下了點小雨,但到底是欽天監算過的吉日,一早又放晴了。
言俏俏準備妥當,半春便給她戴上那枚銀製香薰球,叮囑道:“祭典人多擁擠,小姐可不要到處亂走。”
“知道啦。”言俏俏已看見門外趙府的馬車,迫不及待地拉上林琅出去。
誰知一出門,先撞見的竟是辛澄。
他今日也打扮了一番,更顯得神采奕奕,見了她便道:“妹妹!”
自從這事不再是秘密後,辛澄便越發來勁,言俏俏幾乎每回出門玩都能被他逮到。
他倒不做什麼,就是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頭付賬拎東西,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
言俏俏不大好意思,有時也請他吃些東西。
一來二去,二人也不似最初那樣陌生了。
趙雀怡唰地掀開車簾,探出頭納悶道:“你怎麼又在這兒啊?”
這辛四公子怎麼是個跟屁蟲啊。
今日是幾個姑娘約好了同行,言俏俏也實在有些無奈,但又不好當著其他人的面說。
到了街上,便請他單獨陪自己去買糕點路上吃。
辛澄自然是立即從馬上翻身下來,陪她走到對面的一家糕點鋪子,問:“你想吃什麼,哥哥給你買。”
言俏俏並非真的要買糕點,隨便指了幾樣,委婉道:“四公子,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不必這樣總是跟著我的。”
辛澄一愣,忽然露出天塌了的表情,懵道:“為什麼,你討厭我?”
言俏俏糾結地歪過頭:“我不討厭你呀……但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用這樣對我好的。”
辛澄這才鬆了口氣,聳肩道:“我沒勉強啊。其實兩年前得知要多一個乾妹妹時,我就一直想來看你了,但沒有好的機會。”
“……你大概不懂家裡都是男人的感覺,就連兩位嫂嫂生的也是小侄兒。”
沒人會不喜歡被他人疼愛,言俏俏其實只是一時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聽他如此真誠的回應,不由露出一點笑。
辛澄便道:“這才哪到哪呢,家裡哥哥嫂嫂們還有爹孃都很期待與你相見的。大哥大嫂還給你準備了……”
他倏地閉嘴,停在這裡不說了。
言俏俏眨了下眼,瞥見不遠處趙雀怡和林琅已經下車來,正朝這邊張望,竟是時刻關注著她的情況。
言俏俏心中好似有一根極細的弦被輕輕撥動,發出無聲的震顫。
她親友緣淺薄,尤其自父母去世後,除了小九與林媽媽,世界便顯得有些冷冰冰的。
這是第一次,她忽然覺得自個兒其實也被許多人珍視著,如同置身於一汪清澈的溫泉,暖烘烘的。
“來,您的糕點!”
聽見老闆吆喝,辛澄連忙付錢。
剛出爐的糕點鬆軟卻燙手,他接過來直抽氣:“燙燙燙燙!!救救哥哥快救救哥哥!”
言俏俏忙捏住包裝上的繩子拎起來,擔心道:“沒事吧?”
辛澄吹著手道:“沒事沒事。”
看著他齜牙的樣子,言俏俏忍不住偷偷露出笑容。
…………
中途買了糕點的緣故,一行人過去得稍晚了些,寺廟中已湧入許多人。
只有法場那邊被黑甲兵團團圍起,其中正是漫步的白鹿。
法場外擁堵得水洩不通,全是爭相恐後想要一睹山靈神顏的百姓。
言俏俏見擠不進去,便暫時作罷。
幾人找了個地方吃完糕點,時間漸漸到了午時。
又一隊黑甲兵入場,如同一支黑色利劍破開擁擠的人群。
梁九溪作為帝王緩緩步入法場,由皇寺主持主持儀式,祭拜天地。
之後,白鹿便會由兩隊黑甲兵保護,踩著落花往外走。
“蹄下落花”象徵山神降下福瑞,百姓拾之而得庇佑。
言俏俏幾人也漸漸往人群靠攏,期待地向法場看去,等待著那一抹純淨的白慢慢走來。
相比起那時在仙鹿苑,白鹿沒什麼太大變化,仍是那般聖潔美麗。
碩大的一對鹿角隨著它的步伐擺動,猶如山林中姿態優美的交錯枝幹。
它的身後,百姓紛紛彎腰撿拾落花,面上皆是質樸而真切的笑意。
但它並不為任何人而駐足,只是悠閒輕盈地往前走,彷彿在林中漫步。
言俏俏觀察著它的姿態,腦子裡又浮現幾個不同的木雕造型,一時有些出神。
等她回過神來,白鹿已走到了她面前,正歪著頭看她,不知是不是認出她來了。
言俏俏有些開心,伸手摸了摸它的臉頰:“你還記得我呀?”
雖然她曾給白鹿起過諸如“小小白” 這樣的名字,但越瞭解便越覺得,它是屬於山林的生靈,不該有俗世的名字。
白鹿能聽懂她的話似的,垂首在她掌間蹭了蹭,蹭得人有些癢。
言俏俏忍不住笑起來,笑靨如花。
一人一鹿都是那般純淨無暇,和諧至極。
圍觀的百姓紛紛驚住了,皆屏氣凝神。
直到有人先反應過來,舉手大喊道:“天啊,山神顯靈啦!山神顯靈啦!”